这些年,杨绛一个人的日子
?
?【今年初】杨绛插口:我106岁,不是105岁。我身上没钱,有十块钱就觉得很富有
? ——陶然(2016年1月24日刊于“朝花”)
?
搭的士去杨宅时,司机开到三里河北街,是后门,但后门关闭,只好兜到前面的南街进入小院。走到小楼,按室号,没反应。旁边走来一位中年男人,见我彷徨,开口问我,是找杨先生吧?我点头,他就给开大门了。我含笑点头致谢,无言感激。
?
待上得三楼,小吴已在门口相迎。我把替仁强树西带的棉夹袄等呈上,小吴说,奶奶在闭目养神。她趋上沙发边,喊醒杨绛,她睁眼见到我,笑着说,你来了。
?
去年因为有事,没上北京探望,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去。杨绛耳背,小吴对我说,奶奶老惦记着你,担心你太累。这我都明白,也是无言感激。杨绛拉着我的手,叫我挨着她坐下,小吴给我们拍照。她翻看我的《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》,看到有一张冯至旧诗集《十四行集》封面,她说,当年在干校,她教冯至如何下田,成了好友。还有何其芳。前一天刚到北京,就打电话告知小吴,她说,明天来午饭吧。虽然很想重温前年九月探访她一起吃寿面时,给我们唱儿歌的情景,但杨绛那天精神欠佳,不便打扰,于是便告辞了。
?
提起八卷本《杨绛文集》,小吴说,都出齐了,只是怕我带得太沉,她建议,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三联书店分别出版了《洗澡之后》和《“隐身”的串门儿》,不如拿这两本去?杨绛补充,《洗澡之后》就是原名《图书馆管理学》那本。题签时,杨绛依然用小楷,小吴在一旁提醒,字写大一点。杨绛抬起头说,我就是要写小字。
?
小吴说,五月间,奶奶住协和医院检查,消息不胫而走,许多人都要来看望。连住同院的、百岁周有光也要来。协和的护士、护士长都纷纷要奶奶签名。当一名叫甄宝玉的护士翻起名牌时,杨绛说,你是甄宝玉呀?!我以为是玩笑话,但并不是,那护士真名就是“甄宝玉”!我虽并不在现场,但一时之间,竟有坠进《红楼梦》的刹那恍惚感。
?
临离开北京前一天,我又去杨府告别。小吴说,一般来说,下午精神好,那天下午就看了好一阵子的书。当我敲开她的门时,杨绛穿着棉夹袄,正在读书。她放下眼镜,说,是楼上邻居的书,但已搬走了。那夹袄是树西托我从香港捎来的。她说,替我谢谢仁强树西。
?
她说,我身上没钱,有十块钱就觉得很富有。小吴说,钱都给存着,每一笔都要给上头看,账目一清二楚。说话间,提起学校领导想托我带去看望她,她双目紧闭,我以为泛有泪光。他们把圆圆(即钱瑗的小名)害苦了!工作那么忙,回来还得改学生作业。小吴在一旁补充,钱瑗人太好,杨绛叫她搭的士回来,别省那个钱。杨绛又说,他们把她送到郊区医院,那么远!
她依然闭着眼睛,忽然说道,你明天要离开了,回去整理行李吧。我紧握她温暖的手,告辞。她起身,说,送送你吧。我说不要了。但她已经起身,在小吴的轻扶下,陪我走到门口,我拥抱她。小吴在一旁说,奶奶一百零五岁了。杨绛插口,一百零六岁!我和小吴齐声笑道,是一百零六岁。
?
?【前年初春】留我们吃面时,她忽然说,我给你们唱首儿歌好不好?
——陶然(2014年1月24日刊于“朝花”)
杨绛笑眯眯地说,“老爷有钱!”她解释,最近在翻译一篇东西,里面有一句“老爷有钱!”她现在最爱说这句了,有十来块钱在手,便说:老爷有钱!我和仁强大笑,现实中,金钱不是万能,但没钱就万万不能!是反讽吧?
?
自2004年开始,每年九月,我们都会上北京,表面上是为了张仁强任董事长的“钱瑗教育基金”颁奖,那是一年一度为十名优秀北师大教师设的奖励基金;实际上是去三里河看望杨绛。虽然一年一度,但由于她早逝的女儿钱瑗是我们北师大老师的因缘,我们走得很亲近。杨绛早已闭门谢客,但“亲近的戚友和许许多多小辈们,随时可以冲进门来。他们来,我当然高兴,但是我的清闲就保不住了。”(《走在人生边上·自序》)我们也就因缘际会,成了杨府的熟客,说话也随便起来。
?
去年九月,我因有要事去泉州,错过了一年一度的重逢机会,心中耿耿,只好电话问安。偏偏她电话听不清,只好由保姆小吴转达。这次和由我们陪同的校领导前往,一见到我们,她便拉着我的手,你来了!一股亲切之情油然而生。但当着客人的面,她很得体地应对。等客人离开了,她才活泼起来。她坐在沙发上,右手牵着我左手,左手牵着仁强右手,说,有件事情,压在我心里很久了。香港好多事情都很好,但没有退休制度可不好,哦,人家勤勤恳恳地工作几十年,到头来老了,就不要你了,不管你了,这不好。现在我有个建议,你把工作辞了,你编杂志要用脑,很辛苦的。你就专门给阿雯补中文,她然后对仁强说,他原来拿多少,你就给他多少。她望着我,这样你就解放了,可以写你喜欢写的东西。你看我的办法好不好?阿雯是仁强树西的女儿,曾在澳洲留学,故杨绛认为她英文强过中文。仁强连连点头,我无语,紧紧握住她的手,内心感激,已不能用言语形容。我在乎的是,她即使在百忙中,还会关心我的琐事!当然如非万不得已,我也绝不会去劳烦他人,即使他是我的知己好友。
?
仁强大概怕杨绛没听清,便在纸条上写上:“我会看住陶然的,您放心!”其实不用他说,我也明白。
杨绛兴致很高,留我们吃面时,忽然说,我给你们唱首儿歌好不好?我们当然极之欢迎。她唱起我们并不熟悉的歌,眼神却飘得很远很远,大概童年往事又涌回心间吧?事后我们才回过神来,颇后悔当时没有把她歌声录下来。但在刹那间,我们好像跟她一起,回到从前了。
?
隔天下午再去,我顺便带去九月号《中华文摘》,封面是笑眯眯的杨绛,她看了,还是一贯的说笑,“照得很像!照得很丑!”我们知道她解嘲,忙说,照得很真实!很漂亮呀!这是心里话,一点也不会夸张。
?
我记起上回来,她出示她手抄钱钟书旧诗词,注解部分更用小楷。偶然写得不好,她就用涂改液涂掉,重新再写。小吴透露,有时晚上做到两点才休息。这手抄本是应北京一家出版社之约而抄的。我忘了问她,书出版了没有?却只记得向她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杨绛文集》,她笑问,你们要啊?还没出齐呢!你要就送你。小吴从书房搬出沉甸甸的八册精装本,杨绛坐在她书桌上,戴上眼镜,要写先生?我们起哄,我们叫您妈妈呀!她笑着一笔一画地写下:“陶然存览 杨绛 二O一三年九月十四日”,然后又给仁强题签。
?
?【93岁时】杨绛回忆年少时到解放日报所在地申报馆“看爸爸”
——杨绛撰文《到申报馆看爸爸》(2003年7月14日刊于“朝花”)
【刚写完《我们仨》一书,93岁高龄的绛先生,忙中取闲,为本刊(“朝花”)撰写此文。她文中提到的申报馆大楼现坐落在汉口路309号,曾为解放日报办公地点。】
?
我十岁,自以为是大人了。其实,我实足年龄是八岁半。那是1920年的2月间。我大姐姐打算等到春季开学,带我三姐到上海启明女校去上学。大姐姐也愿意带我。那时候我家在无锡,爸爸重病刚脱险,还在病中。
?
到了“月头礼拜”(启明女校的规矩,每月的第一个星期日,称“月头礼拜”,住本城的学生放假回家),学生都由家人接回家去。她们都换上好看的衣服,开开心心地回家。留校的小鬼没几个。我们真是说不出的难受。管饭堂的姆姆知道我们不好过,把饭堂里吃点心剩余的半蒲包“乌龟糖”(一种水果糖)送给我们解闷。可是糖也安慰不了我们心上的苦,只吃得舌头厚了,嘴里也发酸了。直到回家的一批批又回学校,我们才恢复正常。
记不清又过了几个“月头礼拜”,大姐姐有一天忽然对我说,要带我和三姐到一个地方去。她把我的衣袖、裤腿拉得特整齐。我跟着两个姐姐第一次走出长廊,走出校门,乘电车到了一个地方,又走了一段路。大姐姐说,“这里是申报馆,我们是去看爸爸!”
?
我爸爸已经病好了。他那时在申报馆任职,以“老圃”的笔名写时评。如果我是在现代的电视里,我准要拥抱爸爸。可是我只规规矩矩地站在爸爸面前,叫了一声“爸爸”,差点儿哭,忙忍住了。
?
爸爸招呼我们坐。我坐在挨爸爸最近的藤椅里,听姐姐和爸爸说话。说的什么话,我好像一句都没听见。后来爸爸说:“今天带你们去吃大菜”。
东吴大学女子篮球队,前排左一为杨绛
?
我只知道“吃大菜”就是挨克,不是真的吃菜,真的大菜我从没吃过。爸爸教我怎样用刀叉。我生怕用不好。爸爸看我上心事,安慰我说:“你坐在爸爸对面,看爸爸怎么吃,就怎么吃。”
?
我们步行到附近青年会去,一路上我握着爸爸的两个指头,走在两个姐姐后面。爸爸穿的是哔叽长衫,我的小手盖在他的袖管里。我们走不多远就到青年会了。爸爸带我们进了西餐室,找了靠窗的桌子,我背窗坐在爸爸对面,两个姐姐打横。我生平第一次用刀叉吃饭,像猴儿似的学着爸爸吃。不过我还是吃错了。我不知道吃汤是一口气吃完的。我吃吃停停。伺候的人想撤我的汤,我又吃汤了。他几次想撤又缩住手。爸爸轻声对我说,“吃不下的汤,可以剩下。”回家路上,爸爸和姐姐都笑我吃汤。爸爸问我什么最好吃。我太专心用刀叉,没心思品尝,只觉得味道都有点怪,只有冰激淋好吃。我们回到申报馆,爸爸带我们上楼到屋顶花园去歇了会儿,我就跟着两个姐姐回校了。我最近听说,那个屋顶花园,至今还保留着呢。
?
?
摄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申报馆大楼 解放日报资料照片
? ?
?
修葺一新的申报馆屋顶花园 金定根 摄
?
?【九旬的她】拼命整理钱先生手稿,才有了商务版《钱锺书手稿集》
——伍立杨(2003年8月15日刊于“朝花”)
……《我们仨》出版后,杨绛先生曾称自己是“钱办主任”,是他们家留下来“打扫战场”的。年过九旬的她花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,将钱先生留下来的零散而残破的手稿,一张张精心拼贴起来,才有了这部商务版的《钱锺书手稿集》。杨先生的幽默令人闻之鼻酸。钱先生已淹在大化之中,得大自在了,而他的作品,如《管锥编》等,具有前无古人的深泓力度与美感,文字如奇兵劲旅,字里行间指向一种自由的精神。是现世的救赎,是人生的突围。在我辈的意识层面,于是就从“初极狭,才通人”的桎梏中,转进到“豁然开朗、土地平旷”的境界了。
?
让“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”
——杨绛(2003年6月11日刊于“朝花”)
?
锺书的笔记从国外到国内,从上海到北京,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,从铁箱、木箱、纸箱,以至麻袋、枕套里出出进进,几经折磨,有部分笔记本已字迹模糊,纸张破损。锺书每天总爱翻阅一两册中文或外文笔记,常把精彩的片段读给我听。我曾想为他补缀破旧笔记,他却阻止了我。他说:“有些都没用了。”哪些没用了呢?对谁都没用了吗?我当时没问,以后也没想到问。
?
锺书去世后,我找出大量笔记,经反复整理,分出三类。
?
第一类是外文笔记(外文包括英、法、德、意、西班牙、拉丁文)。除了极小部分是锺书用两个指头在打字机上打的,其余全是手抄。他的笔记,常前后互相引证参考,所以这些笔记本很难编排。而且我又不懂德文、意大利文和拉丁文。恰逢翻译《围城》的德国汉学家莫宜佳博士(音译)来北京。我就请她帮我编排。她看到目录和片断内容,“馋”得下一年暑假借机会又到北京来,帮我编排了全部外文笔记。笔记本共一百七十八册,还有打字稿若干页,全部外文笔记共三万四千多页。
……
?
读《全唐文》等书的心得,日札里都有。他曾对我说:“我至少还想写一篇《韩愈》、一篇《杜甫》。”这两篇,想是“不易理董者”,再加“多病意懒”,都没有写出来。日札里的心得,没有写成文章的还不少呢。
?
这大量的中、外文笔记和读书心得,锺书都“没用了”。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积聚的知识,对于研究他学问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,总该是一份有用的遗产。我应当尽我所能,为有志读书求知者,把锺书留下的笔记和日札妥为保存。
?
感谢商务印书馆愿将钱锺书的全部手稿扫描印行,保留着手稿原貌,公之于众。我相信公之于众是最妥善的保存。但愿我这办法使“死者如生,生者无愧”。
?
?【2001年1月3日】为“朝花”题写新年条幅:走进新世纪
?
?
杨绛 题 刊于2001年1月3日“朝花”
?
?
?【2000年】她关心着失去爱侣的柯灵夫人
——杨绛(2000年7月20日刊于“朝花”)
国容大姐:
六月二十二日上午,傅敏来电话,说柯灵先生已于十九日晚二十时安详去世,并告诉了病情,我第一句话就问你的情况,他说你已住院,我为此很不放心。这天下午我又得查志华(时任“朝花”主编)长途电话,说我托她送你们俩的书还未送到,柯灵同志已去世了。咱们上次通电话,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——一个月左右的事吧?我听柯灵先生说话的“中气”很足,我问及你们身体如何,你说他“勿好呀”,没精神,平时不那样。我想他天天勤劳工作,太累了,休息几天准会复元,不料他竟匆匆走了。他是属鸡的,长我两岁,九十一高龄了,你们俩已白头偕老了,他年龄虽老而人未老。一九九八年冬,锺书去世之前,你们两位来北京看望我,我觉得他很清健,不老。人生四苦:生、老、病、死,他一下子跨越了老、病二关,突然而去,该说是几生修得的好福气了。八十、九十之人,离尘世而仙去,是“喜丧”,是“红事”,我不该为他伤心,但为你着想,我却是放心不下。锺书去得慢(虽然缴天之幸,他未吃大苦,用他自己的话说“反正生病终归不会舒服”),我们的分离,好比皮肉一分、一厘、一毫地慢慢揭开,痛得钝而顽。你们的分离,就好比一下子撕下你一张皮,我不知你如何忍受。不过你是年轻轻就参加革命斗争的人,准比我这个家庭妇女式的老太太强。说是这么说,我这几天来一直在挂念你。
陆机《百年诗》:“八十时……乐事告终忧事始”。我已尝尽滋味。柯灵同志九十还健,我只有羡慕。但是他的末一部大著作未能完成,“出师未捷身先死,常使英雄泪满襟”,这是千古伤心事,也永远是无可奈何的事。我每次读完一部传记,总感到人生的这点悲剧性。
从前每当我遭逢不幸,或报纸上出现诋毁我的文字,你们两位总来个长途电话安慰我,你是他的耳朵(柯灵先生晚年失聪——编者注),他的话总由他亲自向我说,他对朋友之妻尚且如此慈厚。我很自私地为失去了他而悲伤。我们这一辈人,真如中庭老树的叶子“一日秋风一日疏”了。但愿你念着他对你的关切而自己保重。
杨绛手上
二OOO年六月二十六日
?
?【1998年】她不声不响送走钱锺书
——高莽(1999年4月12日刊于“朝花”)
钱先生八十寿辰时,有一些单位要为他祝寿。先生闻讯后,坚决不同意。钱先生讲过一句极富哲理的话:“老去增年是减年。”他还提过一件事,有人准备为他父亲开纪念会,被他婉言辞谢。同时,他给朋友写信,说:“何苦来呢!找些不三不四的闲人,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,花些不明不白的冤钱。”这是真理,是实话,更是人生的观点。可是他的话被人给捅出去,又被人误传。其实这句话有普遍意义的话,真正做到需要有胆识。
?
钱先生临终的遗愿是:遗体只要有两三个亲友相送,不举行任何仪式,不留骨灰。忠贞的伴侣杨绛先生严格地执行了钱先生的要求。
?
1998年12月21日,杨先生带着几位亲友,在火化炉前鞠躬三次,不声不响地送走了这位二十世纪的伟大学者。
1912年,杨绛1岁时。
?
本文图片除标注外来自网络 ?本文编辑:伍斌 ?
?
?
文章来源:http://www.chinappady.cn/a/418642.html